高铁冲进南京城时,林栋的指尖还在发颤。车窗外的梧桐叶连成绿色的流,恍惚间竟和江慧玲画本里的笔触重合——她总说南京的秋是“流动的金”,春是“淌着的绿”,此刻这汹涌的绿却像条冰冷的河,把他往不知名的深处拽。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鼓楼医院的来电,他划开屏幕时,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车厢的广播。
“是江慧玲家属吗?”护士的声音带着公式化的冷静,像手术刀划过皮肤的冷,“病人抢救无效,刚刚离世了。”
林栋感觉全身的血瞬间沉到了脚底,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高铁隧道里的风,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邻座的大妈递来纸巾,他摆摆手,视线落在窗外掠过的路牌上——“玄武湖”,慧玲说过,等樱花开了,要带他去湖边看水鸟,像看雪湖的迁徙鸟那样认真。
出租车在医院急诊楼前急刹时,林栋几乎是滚下车的。玻璃旋转门映出他苍白的脸,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住,像片被暴雨打蔫的草。护士台的护士认出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布帘:“刚推到停尸间,你……节哀。”
布帘后的冷气像冰锥扎进骨髓。林栋站在停尸床前,看着白布下那具瘦小的轮廓,突然不敢伸手去掀——他总觉得这是场荒诞的梦,只要不掀开布,慧玲就还在宿舍里赶论文,还会在视频里举着画本笑,说“林栋哥你看我新画的‘念生’”。
旁边的保洁阿姨叹了口气:“早上五点多发现的,就在四号楼楼下的花坛边,手里还攥着支铅笔……可怜见的,才二十出头。”
铅笔?林栋猛地掀开白布。慧玲的脸苍白得像张宣纸,嘴角却凝着丝奇怪的红,不是血迹,倒像是口红蹭上去的。她右手蜷着,果然攥着支hb铅笔,笔杆上还有她惯用的防滑胶带——可她画画从不带铅笔进宿舍,说怕蹭脏画纸,这是她跟薛奶奶学的规矩,“工具得各归其位,乱了心思就散了”。
“她宿舍在哪?”林栋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指尖碰了碰慧玲的手,冰得像雪湖的冬水。保洁阿姨报了地址,他转身往外跑时,撞翻了墙角的消毒水,玻璃瓶碎在地上的脆响,像什么东西彻底裂开了。
四号楼的警戒线还没撤,保安认识他——上次送慧玲回宿舍时来过,他报了名字,保安叹着气打开门:“警察刚走,说初步判断是自杀,留了联系方式,有情况让联系他们。”
宿舍门没锁,虚掩着,像在等谁来。林栋推开门时,闻到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是慧玲最喜欢的味道,书桌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两朵,花瓣还没蔫,显然是刚换过不久。桌上摊着她的论文稿,红色批注密密麻麻,最上面的页脚写着“修改后重交,周五前”,日期是昨天——她从没拖欠过作业,怎么会突然……
他的目光扫过书桌,突然顿住了:慧玲的素描本摊开着,最后一页画的是“念生”,叶片上还特意画了薛奶奶寄来的护根粉,旁边写着“明日寄新画给燕园”。可这页的边缘有道深深的折痕,像是被人用力攥过,纸角还沾着点褐色的泥——宿舍的地板是瓷砖,哪来的泥?
衣柜门半开着,里面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像雪湖布套的针脚那样规矩。林栋伸手去拉,却发现最底下的抽屉锁着——慧玲从不锁抽屉,她说“心里干净,东西就不怕人看”。锁是把新锁,钥匙孔上还留着划痕,像是被人撬过。
床底下露出个纸箱的角,是他上次帮她搬宿舍时买的,装着她从老家带来的书。林栋把箱子拖出来,发现箱盖的胶带被人撕开过,又胡乱粘了回去。里面的书少了本,是薛奶奶送的《草木图谱》,慧玲说那是她的宝贝,睡觉都要放在枕边。
窗台上的花盆倒了,泥土撒了一地,里面的薄荷苗被踩烂了——那是慧玲从燕园带回去的,说要让“念生”的朋友在南京扎根,她每天都要浇三次水,怎么会让它倒在地上?
林栋蹲在地上,指尖捻起撮泥土,土粒里混着根银色的线头,不是慧玲常用的棉线,倒像是某种金属线,反光时泛着冷冽的光。他突然想起保洁阿姨的话:“花坛边的月季丛被踩得乱七八糟,像有人追过。”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袁姗姗发来的消息,问他情况怎么样。林栋打字的手在抖:“慧玲走了。但……好像不是自杀。”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楼下的花坛果然一片狼藉,月季枝被折断了不少,泥土上有串模糊的脚印,朝着围墙的方向延伸。四楼的高度,窗台外侧没有任何攀爬的痕迹,可窗沿的积灰上,却有个不属于慧玲的鞋印,偏大,像是男士的运动鞋底。
“警察说她最近情绪不稳定,”保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证物袋,“这是在她口袋里发现的,没什么特别的……”
证物袋里是张撕碎又粘好的纸条,上面是慧玲的字迹,却写得歪歪扭扭:“他知道了……不能让他找到……”后面的字被墨水晕开了,看不清。林栋盯着那行字,突然想起慧玲上次视频时欲言又止的样子,她说“论文里引用的资料有点问题,好像涉及到别人的研究成果”,他当时让她赶紧删掉,她却摇摇头,说“太晚了”。
他猛地转身,翻找慧玲的电脑。开机密码是她的生日,屏幕亮起时,桌面背景是雪湖的布套,薛奶奶正举着布套对着镜头笑。文档里的论文最后修改时间是凌晨三点,而回收站里,有个被彻底删除的文件夹,名称是乱码,林栋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慧玲的习惯,重要的东西才会加密删除。
手机又响了,是陌生号码,归属地是南京。林栋接起,听筒里传来个压低的男声:“你是江慧玲的朋友?别查了,对你没好处……”电话突然被挂断,再打过去时,已是空号。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哗哗响,像谁在暗处低语。林栋看着书桌上那朵还没蔫的栀子花,突然明白那香味里藏着的违和感——慧玲对栀子花粉过敏,从不会在屋里插,这花是谁送的?又是谁换的水?
他把素描本、撕碎的纸条、那根银色线头都装进证物袋,又拍了窗台的鞋印和花坛的照片。走出宿舍时,阳光刺得他眼睛疼,楼前的公告栏里贴着慧玲的获奖通知,是她的生态绘画大赛金奖,照片上的她举着画,笑得像朵向日葵。
林栋摸出手机,拨通了警察的电话。风掀起他的衣角,带着南京潮湿的热,却吹不散他心里的疑云——慧玲手里的铅笔,锁着的抽屉,消失的图谱,过敏的栀子花,还有那个神秘的电话……这一切像幅被揉皱的画,他要一点点把它展平,哪怕下面藏着再锋利的真相。
远处的救护车又鸣着笛驶过,林栋望着停尸间的方向,在心里对慧玲说:“等我,我不会让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阳光落在他紧握证物袋的手上,指节泛白,像雪湖冬天冻在布套上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