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沐第一次正式为苏陌做访谈时，办公室里的只有她们两人。
“最近睡眠怎么样？”
陈沐问。
苏陌沉默几秒，才平静道：“还能睡，就是偶尔会梦回战场。”
陈沐点笔，“梦到了什么？”
苏陌本能地顿了一下，真正的画面太荒诞:在昏暗废墟里被冷子柒掐住、咬住、压住，血液流得像被抽干一样。
苏陌当然不能说这些。
于是苏陌抿唇几秒，选了一个“最不危险”的版本：“被开着皮卡的士兵追杀打仗在战场上杀人。”
陈沐的眉微不可见地拧了一下。
“还有别的吗？”
陈沐继续引导，但苏陌的叙述始终像绕着核心打转，她没有说梦里真正压着她的是冷子柒冰冷的身体，没有说噩梦的结尾永远停在獠牙咬入血肉的瞬间。
苏陌只说：“醒来后会有点窒息感，心脏直跳，然后再也睡不着了。”
陈沐沉默片刻，做了个记录：“可以先用低剂量短效安眠药辅助休息，不到必要不要长期吃，你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睡眠崩溃。”
第二次复诊时，情况明显变糟。
苏陌走进诊室时，眼下青黑，整个人像三天三夜没睡觉。
陈沐眉头一皱：“你比上周更差了。发生了什么？”
苏陌沉默，视线有些飘忽，像随时会警觉地盯住某个角落。
过了一会，苏陌才低声道：“我总觉得晚上有人想进我房间。”
陈沐：“有人？”
苏陌顿了顿，“或者说野兽。”
陈沐轻轻吸气，意识到事态远比她掌握的严重。
“你做了什么来缓解这种感觉？”陈沐问。
苏陌犹豫了一瞬，但还是说了：“我在枕头下面放了一把刀。”
一阵沉默。
陈沐听到“枕头下有刀”那句的时候，本来要写字的手顿了一下。
“你在枕头下放了一把刀？”
陈沐重复确认。
苏陌点点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吃了什么：“小号的水果刀，切苹果那种，不锋利，挺安全的。”
陈沐抬眼认真的看着苏陌：“苏陌，没有任何一种‘枕头下的刀’可以被定义为安全。”
苏陌认真了两秒，然后补充：“我用胶带缠了刀尖。”
这样用来防身的时候就不会伤到她了，嗯，我真聪明。
想到这里的苏陌满意的点点头。
“你刚刚在想什么？”陈沐迅速发出疑问，“点头干什么？”
“没想什么，哦，对了，”苏陌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老师你不用担心，我的刀已经被没收了。”
陈沐一愣：“谁没收的？”
“我舍友。”
苏陌表情复杂，“她们昨天给我整理床铺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了然后那天晚上我们开了一个紧急宿舍大会。”
“所有利器都被她们集中清缴了，包括我的折叠小剪刀，还有她们眉刀、削铅笔刀，圆规那些杂七杂八的，都没有了。”
她揉了揉眉心，“苏陌，这是典型的过度警觉，你很清楚，学校里很安全，没有炮弹，没有手枪，更没有野兽和敌人。”
苏陌颇为无辜：“我知道，但不做点什么我就睡不着，感觉自己像被放到空旷草原上的猎物四周没有掩体，很危险。”
陈沐认真地看着她：“还有别的异常念头吗？”
苏陌沉默了一瞬，最终还是说出那段她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冲动。
“前几天路过学校体育场，我突然特别想买个帐篷，”苏陌拿出手机给陈沐看购买记录，“老师你看，我买的是最贵最好的，能防野兽。”
陈沐笔尖顿住，怎么又是野兽？
陈沐严重怀疑苏陌在非洲是被狮子追杀了。
“买了帐篷，你想支在哪里呢？”
“当然是操场啊，”苏陌说的理所当然，“最好那种靠角落，背后没有死角的，然后然后我还想过要不要挖个小战壕。”
陈沐：“e挖在哪？”
“操场旁边的草地吧，”苏陌认真思考，“土质挺松的，挖起来省力。”
陈沐再次在病例上添上了几笔：过度警觉、警戒行为、自我防御场景构建、环境回避、入侵性梦境恶化。
许久后，陈沐缓缓放下笔，“苏陌，你在隐瞒一些核心内容。”
苏陌的眼神轻轻闪了闪。
像被戳到深处某个她自己也不敢直视的阴影。
真正让苏陌崩坏的，不是战地的尸体、不是枪火、不是肩膀上那颗子弹，或者说这些只是占了一小部分。
但这些苏陌没说，也不能说。
说出来只会有两种可能，她自己进精神病医院或者冷家全体人员进实验室。
于是苏陌继续沉默着点点头，轻声道：“我我尽量，尽量好好配合治疗。”
可噩梦不会因为沉默变淡。
症状也不会因为隐瞒而消失。
第二天，陈沐把苏南栀单独叫到了办公室。
门关上后，陈沐直接进入主题，语气像是在汇报一场精密的医学会诊。
“苏陌的 ptsd，战场不是单一诱因。”
陈沐将病历翻到最新一页，指尖轻敲那几行重点标记的症状条目。
“战场经历与枪伤固然是主原因之一，但从她目前的表现来看，梦境内容、警觉程度、防御行为、回避模式，都不完全符合‘单纯战地创伤’的典型轨迹。”陈沐顿了顿，看向苏南栀，“苏陌在隐瞒某些核心事件。”
苏南栀神情微变：“隐瞒？”
“是。”
陈沐语气专业、冷静，没有半点夸张成分。
“她描述的噩梦结构不连续，情绪强度却异常激动，她对某种‘攻击者’有极端化的恐惧，但却拒绝给出细节。她表现出的自我防御冲动，例如把刀藏在枕头下，但又用胶布把刀尖裹住、想挖战壕、想把宿舍变成安全屋，这些都说明触发源很可能不只是战场。”
陈沐翻过一页补充：“所以有第二个刺激点，并且比子弹和战场伤的她更深更狠。”
苏南栀沉默了半秒。
陈沐继续道：“她不愿意说，不代表不存在，这个‘核心事件’是导致她持续恶化的关键因素。”
说完这些，陈沐合上病例本，神态一如既往专业冷静，却在这份冷静里藏着极重的判断力。
苏南栀望着陈沐，忽然在心里默默感叹了一句：不愧是专家啊